十四岁的时候,我在后山树林发现一只死去的鸟。
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枯枝落叶上,曾经美丽的羽毛沾满了尘埃,一动不动的眼珠映出被枯枝分割的灰色天空。
它被堡里的园丁饲养,喜欢在枝头跳跃,欢快地鸣叫。我总是放轻脚步地接近它,靠近时却收颌挺胸、仅用余光一扫而过。我不敢显露出对它的兴趣,因为我害怕被母亲察觉后,它会变成晚饭里的一道羹汤。
我如此的小心翼翼。可它还是死了。
我人生前十七年就是这样。锦衣玉食,仆从环绕,却连一只小小的宠物都无法拥有。那会我最期盼的便是父亲回堡。他会带我同骑堡里性情最烈的马王,会将衣摆扎在腰间,挽起裤腿下河捕鱼。鱼儿在水盆里游动,我伸出手指,触摸那些冰凉的鳞片和鱼鳍,痴迷得忘了时间。
我用精美的木匣装起那只死去的鸟,将它埋在我书房外的梨花树下,期待着未来某个春天,繁盛如雪的花海中,它再次展翅,与蜂蝶同飞。
我的这个小小愿望没有实现。三年后,这棵树连同我的书房、我的马厩、我的河流,被武宗数十门派焚毁了。白玉瓷器碎成粉末、翡翠玛瑙一抢而空,父亲珍藏的绝笔珍迹,踩满脚印、支离破碎。
我再也没踏足过那个庭院。
那之后,母亲将我带到她身边居住。漫长的黑夜只要稍有动静,我便会一身冷汗地从破碎的梦中醒来。
父亲曾说,身体老化是自然规律,无法抗逆;心却可以保持年轻、纯真和清新。秘诀就是心每天都大死一番,彻底洗刷掉过往的痛苦和快乐。
这一次,那副绝笔完好无损。但我仍拒绝迈进那个院子一步。因为我无法洗去记忆的余烬。那些轰然绷碎、刺眼无比的画面太过鲜明,夜晚会变回原先的漩涡,巨大的吸力让我无尽收缩、不断旋转。
我立于波光粼粼的镜面之上,脚下是无限延展的一条条裂缝。我低头,郁郁葱葱的闪耀和怪石嶙峋的荒芜在镜面上急闪而过。
重来一次,我的记忆面目全非。它们应该都在,却不妨碍我的人生变成一幅拼图——每个碎片都在,但我不知道这幅画原本该是什么模样。
一切都是朦胧的:尖叫嘶鸣和哀嚎、面目模糊以及再也不见的人、挥动的笔尖及落下的墨迹、酒精的炙热和冰冷、在我身下喘息的陌生躯体。
有一年夏天,父亲带我出堡,来到一个繁华的渔港小镇。那里有狭长平行的沙丘和蜿蜒曲折的水流,来来往往的小船穿梭其间。
我们租了一艘小船,漫无目的地在海面漫游。船底轻轻晃荡,轻柔的微风掠过水面,泛起的每一朵涟漪都闪着太阳的光芒。那天的天空既像珠贝,又像那只鸟的前胸,混合着柔软的蓝色与粉红,异常精致,我此前从未见过。
我无法分辨哪些是的确发生过的真实,哪些又是我曾见过的幻象。很可能出海的记忆也是虚假的。否则如何解释,为何那么多细节都模糊不清,为何画面渐渐淡去,直至分裂、堕落、崩解。
也许我生活在破碎的镜子迷宫,生活在长满苔藓的褶皱凹痕中,生活在枯干叶片的脉络里。我的多年挣扎、痛苦不堪,只是他人世界里的一个眨眼、一次叹息、一声欢欣的笑。
在用真气疏导啸影经脉的静寂夜晚,我时不时地会想起另一个啸影。哔剥作响的火堆中,堆叠扭曲的断肢和冲鼻的血腥织成暗红色的烟雾。那个男人单手握刀,眉目低垂,仿佛天神。火焰在他脸部和长眉的直线上闪烁,在他丰满下唇上形成了阴影,把他的眼睛变成了融化的金属。
我以新名字和假面具踏入长醉阁的那一年,他已是让人胆寒、闻名大陆的杀戮之刀。我惊愕地发现,那个从玉寒生身后阴影走出的人,身材高大、沉静内敛,外表让人过目不忘。而我在数年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。
我没有对他提起这段旧事。我们开始共事。我贡献我的智慧,他献出他的武力。简单点说,我制定杀人的计划,他给予执行,精巧地落实每一处细节,将整个行动变成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。
那时的我,亲手杀过很多人,因我而死的则有更多。我品够了脆弱和无力,厌倦了做徒有虚名的纵横堡堡主,疲惫于衡量、拣择、批判和谴责。我不想再有感受,我只渴求发泄和摧毁。
可我仍然无法面对那些尸体。我在他们倒下后尽可能快地离开,仿佛死亡也在追着我。
啸影总是留在最后。他打扫场地、存留证据,砍下尸体的手,拎起那些头颅,将肠子塞回腹腔,一丝不苟、不厌其烦,永远维持着同一个速率,同一个表情,精准的像一台机器。
直到我发现他会在无人时,对那些腐朽和瓦解的肉体诵读一首我没有听过的经文。
后来,我半死不活躺在山林小屋,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。那里的夜晚太幽静,于是我偶尔会同他搭话来排解无聊。我问过他是否知道那段经文的意思。他摇头。
我们之间又陷入惯有的沉默。我扯起毯子,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去。毯子闻起来是皂角和树林,